方富贵｜舂陵河畔的旧时光

■文：方富贵

舂陵河　徐瑞东摄

今日，我再次踏上这片魂牵梦绕的故土，静静伫立在舂陵河畔。微风轻拂，那风中裹挟的气息，熟悉中又夹杂着几分陌生，似一首悠扬的老歌，轻轻撩拨着我的心弦。

舂陵河水悠悠流淌，宛如一位不知疲倦的时光使者，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，诉说着往昔的故事。而我的思绪，瞬间穿越时空，飞回那段再也无法触及的旧时光。

自我懂事起，舂陵河便成了我童年不可或缺的乐园。夏日，阳光炽热而浓烈，毫不保留地倾洒大地。枝头蝉鸣此起彼伏，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音乐会，热闹得让人无法忽视。我和小伙伴们如同脱缰的野马，迫不及待地甩掉衣服，光着小屁股，一蹦一跳欢呼着，似一条条灵动的鱼儿，“扑通扑通”一头扎进那波光粼粼的河浪之中。清凉的河水温柔地包裹着我们小小的身躯，如同母亲的怀抱，瞬间驱散难耐的暑气。我们在水中尽情嬉戏，时而相互泼水打闹，笑声在水面上荡漾；时而比赛憋气，看谁能在水下坚持更久。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，仿若山间清泉，至今仍流淌在我的记忆深处，成为生命里最纯粹、最珍贵的快乐。

思绪流转，“双抢”的日子如同一幅凝重的画卷，在我眼前徐徐展开。那是一段浸满了艰辛与汗水的岁月，如今，许多年轻人对“双抢”一词感到陌生，可在当年，它却是关乎一家人一年生计的头等大事。抢收早稻，抢插晚稻，时间紧迫得如同拉满的弓弦，容不得有丝毫懈怠。

秧田里，嫩绿的禾苗似一群羞涩的少女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它们被叫做“秧”，当把这些柔弱的秧苗小心翼翼地插到广阔的稻田里，它们便承载起了一家人的希望，变成了充满生机的“禾”。这个过程，在家乡被亲切地称作“莳田”。老话说“插完晚稻过‘八一’”，那时的太阳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烤化，炎炎烈日无情地烘烤着大地，田里的泥土被晒得滚烫，直冒热气，当双脚踩进去，就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蒸笼，让人喘不过气来。即便如此，我们也只能在烈日下咬牙坚持。

秧田　徐瑞东摄

挥舞着手中锋利的镰刀割禾，发出“唰唰”的声响，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，滴落在脚下的田泥上；双脚有节奏地踏着打谷机，谷粒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欢快地蹦出；牛儿在前面吃力地拉着犁犁田，人在后面紧紧握住犁把，艰难地犁翻田泥；弯着腰扯秧，双手在泥水中不停穿梭，将秧苗一把把扯起；一步一步往后退地莳田，将秧苗整齐地插入田中。每一个动作都无数次地重复，腰酸背痛如影随形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我们淹没。

只有在中午和傍晚休工时，我们才能像久旱逢甘霖的旅人，一头扎进舂陵河的怀抱。和着身上的泥巴、衣服，整个人完全沉浸在河水中，享受着那片刻的清凉与解脱。那一刻，所有的劳累都随着河水缓缓流走，只留下满心的畅快，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美好。

舂陵河畔的村落，大多是大姓聚居，宛如一个个紧密相连的家族堡垒。一个湾或一个村就是一个姓，周姓、邹姓、曹姓、徐姓、谢姓……而我家单姓胡，在这个大环境里，多了几分别样的孤独。

记忆里，同巷子的小花就像一颗明亮的小星星，总是围绕在我身边，变着各种古灵精怪的花样来引起我的注意。一本连环画，她明明已经看了七八遍，书页都翻卷了，却还是隔三岔五地跑到我家借看，每次接过连环画时，她那明亮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期待的光芒。我和伙伴们在地上用粉笔画出棋框，兴致勃勃地玩“成三”棋时，她就默默地蹲在一旁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，仿佛那小小的棋盘里藏着整个世界，一直到我们散场，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。我讲故事的时候，男女老少都会围坐过来，里三层外三层，把我围在中间。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，时而被逗得哈哈大笑，时而又紧张得屏住呼吸。小花总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，眼睛紧紧盯着我，直到最后一个离开，眼神里满是留恋。我上山“捞叶子”时，她总会早早地在路口等着我，然后像个小尾巴一样和我同路，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

惬意　徐瑞东摄

可那时的我，一心只想着跳出“农门”，成为令人羡慕的城市户口，吃上国家粮。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，让我忽略了身边这个纯真的女孩。对她的种种举动，我总是装作没看见，刻意地保持着距离。她见我对她不理不睬，便故意找我的岔，不是说我的故事讲得不好，就是嫌我下棋的速度太慢。而我，也只是一味地装傻充楞，逃避着她那炽热的目光。

那时的我们，还十分迷信，流传着一个荒唐的说法：凡是从女人下身拿出来的东西，男人用了会倒霉。有一次在河里洗澡，我正沉浸在凉爽的河水中，享受着片刻的惬意。突然，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小花竟故意拿我的香皂洗澡。那一刻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与尴尬，好像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被无情地践踏。我涨红了脸，匆匆爬上岸，慌乱地穿好衣服，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，留下一脸茫然的小花独自站在河中。

从那之后，我和她之间，似乎有了一道无形的、无法逾越的鸿沟。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，偶尔在路上相遇，也只是匆匆对视一眼，便各自走开。后来，她知道没希望了，便嫁人了，听说那时候她是为了气我。

如今，我静静地站在这熟悉的河岸，往昔的一切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不断放映。那些在河里嬉戏的欢乐场景、“双抢”时的辛苦劳作、与小花之间懵懂又纯真的过往，都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，镶嵌在我生命的长河中，成为了最珍贵的回忆。

岁月匆匆，它无情地带走了童年的幼稚、青春的懵懂，却始终无法带走舂陵河畔的点点滴滴。这里的每一寸土地，都曾留下过我的足迹，每一滴河水，都曾见证过我的欢笑与泪水。那些曾经的梦想与遗憾，都如同深深的烙印，刻在了这片土地上，成为我灵魂深处最柔软、最难以忘怀的角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