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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远之处有南山

2025-09-09 08:11:04      作者:曹姣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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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推开窗时,楼下的菜市场正腾起白雾般的喧嚣。三轮车碾过青石板的哐当声,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,混着油条摊飘来的麦香,在晨光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——这便是我住了十年的老城区,典型的"人境",车马来往,人声鼎沸,却总在某个瞬间,让我想起陶渊明的那句"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"。

第一次真正读懂这句诗,是在岳麓山脚下的一间旧书铺。店主是位白发老者,铺子里堆着泛黄的线装书,墙角的陶瓮里插着几枝野菊,花瓣上还沾着晨露。我站在书架前翻找一本《陶渊明集》,窗外的游客喧哗声像潮水般涌来,可当指尖触到"心远地自偏"五个字时,周遭的嘈杂竟像被无形的墙隔开了。老者递来一杯菊花茶,笑道:"不是周遭静了,是你心里的弦松了。"

那时才恍然,所谓"无车马喧",从不是要躲进与世隔绝的深山。陶渊明结庐的地方,本就是炊烟袅袅的村落,有邻里的笑语,有田埂上的脚步声,只是他的心境,像一方澄澈的湖,任外界风来浪涌,湖心始终印着南山的影子。就像此刻,我站在菜市场的喧嚣里,看见巷口的老妇人弯腰侍弄她的菊花,翠色的叶片上,一滴露水正顺着叶脉滑落,那瞬间的静,竟比深山古刹的钟声更动人。

去年深秋去九江,特意绕道柴桑。想象中陶渊明的东篱该是僻静的,却不料就在村落中央,几间白墙黛瓦的农舍围着半亩菊园,竹篱笆上爬着丝瓜藤,几个孩童正蹲在篱边看蚂蚁搬家。菊开得正好,黄的、白的、紫的,挤挤挨挨地从枝叶间探出来,没有刻意修剪的姿态,倒有几分野趣。一位老农正在园里摘菊,见我驻足,递来一朵:"这菊啊,不挑地,洒把种子就活,像咱庄稼人。"

我捏着那朵菊,忽然懂了"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"的妙处。不是说南山有多巍峨,也不是说菊花有多名贵,而是那一刻的"悠然"——摘菊时不经意的抬眼,南山恰好撞进心里,山气氤氲,飞鸟归巢,天地与我,忽然就融成了一幅画。这"悠然",是放下了盘算与执念的松弛,是在日常琐碎里,依然能看见天地大美的心。

现代人总说找不到"南山",其实南山从未远去。在写字楼的间隙抬头望见的流云,在地铁口闻到的桂花香,在深夜书桌前偶然听见的虫鸣,都是藏在人境里的南山。去年冬天,我在医院陪护病人,走廊里永远充斥着脚步声、呼喊声,可每当晨光爬上窗台,对面楼顶上总会落几只鸽子,它们歪着头啄食窗台上的米粒,翅膀掠过玻璃时,带起一阵细碎的风。那瞬间的安宁,让消毒水的味道都淡了几分。

想起弘一法师在俗时,曾住在上海的里弄,楼下是菜市场,楼上是他的书房。他在日记里写:"晨钟未响,闻卖花声过窗,心甚喜之。"原来真正的"心远",不是隔绝喧嚣,而是在喧嚣中为自己留一扇窗,让花香、鸟声、清风,能随时闯进来。就像陶渊明,他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,却依然能在夕露沾衣时,笑着说"带月荷锄归"——他的"真意",不在收获多少豆子,而在荷锄归家时,月光洒在肩头的温柔。

傍晚散步时,路过小区的花园,见一位老人正对着夕阳发呆。他的轮椅旁摆着一盆菊,花瓣被风吹得微微颤动。我问他在看什么,他指了指天边:"你瞧那云,像不像陶渊明说的'飞鸟相与还'?"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果然有几只鸽子正掠过晚霞,翅膀染着金红的光。那一刻,菜市场的喧嚣还在耳边,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软软的,暖暖的。

原来"此中有真意",从不是要说出个道理来。就像此刻,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巷口,手里捏着一朵刚从老妇人家讨来的菊,看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,忽然明白:所谓"心远",不过是在车马喧嚣里,依然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;所谓"南山",不过是在柴米油盐中,依然肯为一朵菊、一片云、一群飞鸟停留的温柔。

结庐在人境,又何妨?只要心里住着一片南山,风来,便听风;花开,便赏花。这人间烟火,原是最好的修行场。(作者:曹姣雄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