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鸿一瞥自难忘,从此芳华乱浮生
耒水汤汤,载着蔡伦造纸的千年余韵穿城而过。总以为对这座湘南古城的认知早已清晰,直到那年深秋在蔡伦竹海的晨雾里,撞见那双手与那张纸的相遇,才懂有些邂逅,会如耒水潮声,在往后岁月里反复回响,让平凡浮生都浸着文化的芳华。
那是2024年国庆后的采风,我循着“一纸千年”的传说,走进黄市镇的蔡伦竹海。晨雾还未散尽,青石板路沿着溪流蜿蜒,远远就听见“哗啦——唰”的声响,混着竹涛声格外清亮。拐过一道竹林掩映的山坳,几间黛瓦土墙的作坊映入眼帘,溪流在门前围成方塘,一位穿蓝布衫的匠人正站在塘边的纸槽前,手中竹帘一沉一荡。
“这是梁师傅,蔡伦古法造纸的第四代传人。”同行的向导轻声介绍。我放轻脚步走近,见梁成富师傅手持竹帘浸入纸浆,手腕轻旋、巧劲一荡,纸浆便均匀附在帘上,再顺势一提、一扣,一张薄如蝉翼的湿纸便落在案上,动作行云流水,仿佛与身后的竹海融为一体。
案边的竹架上,挂着刚晾干的宣纸,阳光透过竹叶洒在纸上,泛着温润的光泽。“别小看这张纸,要过七十二道工序呢。”梁师傅头也没抬,指尖抚过刚抄好的纸垛,“立夏砍竹、石灰浸沤,再捣浆、制药、抄纸,少一步都不成。”他指了指旁边的石臼,木碓还留着新鲜的竹痕,“这手艺,蔡侯当年传下来时,就是靠一双手、一颗心。”
说话间,他拿起一碗黏稠的绿色胶液倒入纸槽,是用山胡椒叶熬制的“纸药”。“加多少、什么时候加,全凭感觉,机器算不出来。”他忽然笑了,眼角皱纹里盛着自豪,“去年有个高校的教授来拍纪录片,说我们这手艺比《天工开物》里记的还完整。”
我伸手轻触案上的湿纸,指尖传来细密的凉意,想起博物馆里那些穿越千年的古籍,原来都是这样一双双手托起来的。梁师傅的儿子这时端来热茶,小伙子手里还攥着半截竹帘,“我跟着爹学了八年,抄纸的力道还没练到家。”梁师傅瞥了他一眼,语气里藏着期许:“慢慢来,这手艺急不得,要让纸认你的手。”
作坊墙角,立着一尊小小的蔡伦塑像,案头摆着香炉。“每次起槽都要祭拜蔡侯,这是老规矩。”梁师傅擦了擦竹帘,“以前村里三十多家作坊,现在就剩我们几家了,但只要还有人学,这纸就断不了。”他指着不远处的传习所,“周末有城里的孩子来体验,小家伙们抄不好纸,却知道了纸不是机器‘吐’出来的,这就好。”
临走时,梁师傅送我一张他亲手抄的宣纸。我捧着这张承载着千年技艺的纸,看着作坊里的光影流转——石臼沉默、竹帘轻舞,梁师傅父子的身影在纸槽前交替,忽然懂得这“惊鸿一瞥”的深意:它不是瞬间的惊艳,而是岁月沉淀的坚守。
后来每次提笔写字,望着案头的耒阳宣纸,总会想起那片竹海、那个作坊,想起梁师傅荡帘的身影。再去耒阳时,特意绕到南正街的非遗展销厅,见梁师傅的纸被做成文创笔记本,年轻姑娘们正饶有兴致地翻看;蔡伦纪念园的传习所里,孩子们握着小竹帘,在师傅指导下尝试抄纸,稚嫩的手法里藏着传承的希望。
有人说,非遗是博物馆里的标本,可在耒阳的晨雾中我见过,它是匠人手中流转的竹帘,是父子间传承的默契,是浸润在日常里的文化血脉。那匆匆一瞥的场景,如一粒种子落在心里,让我此后每见笔墨纸砚,都能想起蔡伦竹海的晨光,想起那双托起千年文明的手。
原来真正的“惊鸿”,从不是刹那的璀璨,而是平凡中的坚守;真正的“芳华”,也从不是耀眼的光芒,而是文脉延续的力量。正如耒水千年不息,那些藏在匠人心底的坚持,那些融在日常里的传承,终将让文化的芳华,在岁月长河中永远流淌。这瞥见过的温暖与坚守,便成了浮生岁月里最珍贵的念想。